苻拉坚米尔

【苻王】长安雪

扶风:

王猛初拜丞相的那一年,长安下了很大的雪,大雪一连三日不停,直到把整个长安城掩盖在厚重又缥缈的白色中。 




关中连年丧乱,即便是经历了苻坚的一段承平之治,终究是根基薄弱,气血两亏,填不满盛世的气魄。然而大雪降落的时候,似乎就把那些薄弱的羸疾悄悄地遮掩过,重新勾勒一种平和又雍容的盛世模样出来,虽然静谧却极富感染力,像一个美丽温柔的梦境,结成一张网,把苻坚整个人包裹住。 




苻坚喜欢下雪,他会孩子气地伸手去接雪花,小小一朵雪花落在他宽厚的手掌心,倏忽间融化成一点似有还无的水渍,只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,让苻坚觉得可爱又清爽。 




大雪初霁,苻坚登上高高的阙楼,长安的雪景让他身心愉悦。 素雪覆盖的长安是寂静的,落在苻坚的双眸里却是一片神秘的热烈,他能看见未央宫如水的月色流过石阶,建章宫飞扬的檐角在天空留下深深的轮廓,神仙台伫立的金铜仙人掬起一捧晶莹露水,上林苑里矫捷的麋鹿追逐着禁锢不到的春色。 




苻坚是在邺城长大的,少年时,他来到长安。长安是让他迷恋的城市,因为五百年前这是一颗蓬勃有力的心脏,至今犹有热血的余温。这片土地好像与他前生见过面,一纸神奇的契约跨越千山万水也要固执地生效,他觉得长安在等待他,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。当他终于到来的时候,这座城市对他说,你试一试,让我变回原来的样子。 




苻坚用很多种办法努力,这些日子里,他夜晚总是会做梦,梦见长安城外一片肥沃的田野,他赤着脚,戴着草帽,穿着粗布的衣裳。芬芳的泥土亲吻他的脚趾,衣服的纤维摩擦着他的皮肤,阳光泼洒在他宽宽的帽檐上,然后一滴一滴流淌下来。他会忘记自己是个君主,忘记自己体内流淌的氐族血脉,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农人一样耕种,手指捻过麦穗,浑身的皮肤都幸福地战栗。 




后来他就出城去,带着王猛和苻融,他真的找到了那片空地,只不过没有梦里的麦田,只有一片垂泣的蒿草。不远处就是灞水,波光粼粼像是沉默的呼吸。王猛驻马一望,扬鞭指说过了这里,前面不远就是昔日桓温驻兵的地方。 




苻坚就问他,为什么那时候没有选择去江左?这样的问题他问过许多遍,王猛也就回答许多遍,但是每一次的答案似乎都不相同。这就变成君臣之间颇具默契的一个游戏,他们乐此不疲地寻找那一场倾盖如故背后数不清的未知与可能,以此印证某种不可动摇的独一无二,也以此无数次反思某种七窍玲珑的初心。 




那一回,王猛的回答是,长安久为丘墟,何不重整河山。 




后来,这一片田野成为了苻坚的籍田。 




苻坚叫人把王猛请来,王猛来时穿着新的丞相官服。他身形舒展而挺拔,像一株苍劲的古柏,枝叶如盖,下面是盘虬卧龙的根脉。 




王猛陪苻坚赏了半日的雪,苻坚兴致很高,他说看这么漂亮的雪,应当赋诗。他说写诗这种事情,你们汉人最擅长。 




或许是因为年长的缘故,王猛始终是沉静的,一场大雪并不会引起他很大的兴趣,然后他对苻坚说其实他不喜欢下雪。 




他回忆起曾经颠沛流离的艰难时日,尽管伴随着他走向人生的更高处,那窘迫的苦难都被模糊抽离,渐行渐远了,那些逃亡路上的饿殍、如血残阳下的泥泞还是会扎根在记忆里,成为他骨血中的底色。 




他说少年时卖畚箕度日,不分严寒酷暑。如今威仪赫赫的大秦丞相,昔日里也曾为了温饱糊口终日苦苦奔走。到了冬天,下雪的日子最难办,风雪时路难行不说,那雪下大了,道上都是白茫茫一片,看上去无甚分别,教人麻木放松了警惕,无意识地一脚踩下去,才发现下面原来不是什么平坦的道路,而是混着冰碴的肮脏的水坑。刺骨的雪水直灌进单薄的草鞋,脚面脚底都像针扎一样疼痛,想逃,但是不知道眼前一片雪白,究竟哪里是陷阱,哪里是坦途。 




王猛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苻坚微微有些诧异。他自以为是一个很关心生民疾苦的君王,但是那些所谓的疾苦往往以一种抽象的概念出现,那种感觉像火苗,你能感受到他的温度,但是又碰不到、握不住。他毕竟从小到大都是受宠的贵族子弟,即便是严冬里也能穿最轻暖的裘袍,烤热烈的炭火,鞋子永远不会湿。像王猛所说的这种,实在是太细节又太真实,没有趟过这一次冰雪泥泞的,永远不会懂得。 




王猛流露出来的这些细节,每一次都让苻坚为他感动。他已经不再寒冷了,但是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寒冷的日子。苻坚也会觉得幸好当年王猛没有到江左去,其实江左究竟是什么样他也不清楚,只是在使者的只言片语里,他想那是一个寡淡又虚弱的世界,好像很美,但是美得毫无根基。王猛不是这样的,他始终是蓬勃的,充满清新又辛辣的气息,就像是盛夏你揉碎一片叶子,手上残余的那种植物的味道。 




苻坚是一个情感充沛的人,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容易冲动,听着王猛的叙述,他居然下意识地想要走到那片雪地里去,让冰雪融化然后沾湿他精美的锦鞋。王猛反应过来,一把拽住了苻坚不让他过去,苻坚才意识到有些荒唐似的,低低讪笑了一声,站了回去。 




“臣还是更喜欢夏天的长安。”王猛总结一样说,然后微微眯起眼睛眺望长安远处朦胧的山脉,咽喉里流淌出自然而曲折的曲调,他唱的是一支民间的曲子,和雪后清冽的风交织在一起。 




“长安大街,夹树杨槐。下走硃轮,上栖鸾凤。英彦云集,诲我萌黎。” 




那是长安的百姓们唱出的歌谣:夹道是葱郁的绿树,盛夏里投影下慷慨的绿荫,孕育出一片清澈而有生机的世界,在这战火洗礼的故国丘墟。 




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伟大创造。 




于是苻坚的记忆也被牵扯到某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去,很久才回过神来。说来也巧,他和王猛就是在夏日里初遇,那时他们都穿着轻薄的衣衫,肩臂流畅有力的线条在其中隐现,最后他们双手相握,在烁石流金的盛夏里交换更炽热的体温;王猛开始为他在京中整饬法度时也是一个夏天,苻坚在清凉的冰鉴边听人说王猛的雷厉风行就如同烈烈骄阳,一时间就连那些权贵深宅里的蝉声都沉寂下来。后来,他也是在一个夏日里到灞水边送王猛率大军出征伐燕,那天艳阳高照,三军铁甲明亮又滚烫,君臣扬鞭东指,好像天下河川都在这个夏天融化,浸润在他们风云激荡的胸膛里。 




再后来,王猛拜相也是在一个夏天。那就是半年前的事情,繁复的典礼结束后,王猛捧着诏书来见苻坚,他穿着一袭红衣,明艳艳的像火一样,让苻坚不由得想起幼年时在邺城郊外看见过的野火。 




王景略,始终就像夏日一样,苻坚认真地想,他永远都是这样,热烈、明朗、直勇、果决,严格而一丝不苟,浪漫而富有生机。 




苻坚问王猛,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雪吗? 王猛说,臣知道。其实他原本是和苻坚很不一样的人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他总是了解他,看他就好像对着镜子看见自己。甚至不止如此,镜子里折射出来的只是缥缈的虚影。 




“陛下一定是觉得,大雪落下,四野俱白,所以一切的不同的消失了,对不对?” 




“对。”苻坚爽朗地笑起来,他身边的空气似乎都被这种快乐的意气所感染,于是攒出一股微风,轻盈地带着檐角的雪沫跳起舞来。这些晶莹的小东西最终在苻坚头上、肩上扑簌簌落下来,并不显得冷冽,反而让他变得柔和圣洁。 




于是乎王猛打消了为他的君王拂去落雪的念头,他转而变得有些忧虑:“可是,大雪覆盖之下,那些不同的东西、肮脏的东西还是存在着,雪并不能改变什么——而且总有一天,雪会融化。” 




“朕知道景略的意思。”比较起来,王猛比苻坚更现实。 




“但朕还是想说,我们是不是能够降下一场永远不会融化的大雪,这雪花飘落到寰宇里每一个角落,六合之中不再有差别,也就不再有屠戮、不再有战争。”苻坚恨不得踮起脚尖远眺,他想要看到无尽的远方——看到延绵的山脉和江流,看到广阔的疆土,看到无数辛苦生存的人们。他真想生出巨大的羽翼,把整个宇宙包裹在其中,风从他健康的羽毛的边缘滑过,雨水也不能够把它浸湿。 




而王猛,就是他的这双羽翼。 




王猛终于不再陈说利害,他对他的君王说,可以的,总会有这么一天。苻坚说起自己的理想的时候,就如同阳光一样,可是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,那么,王猛想,这些阴暗的隅落,就由自己来解决吧。这就像他年轻的时候只身踏过泥泞的雨雪,如果这能够保证苻坚一直轻松愉快地拥裘优赏,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 




建元八年末关于赏雪的故事,至此就告一段落了。至于三年之后,王猛随着那个夏天永远离开,就是后话了。那一年六月,苻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对王猛说,朕一直觉得你很像夏天。是么,病榻上的王猛哑然失笑:陛下最喜欢雪,下辈子就让臣做一场大雪,也无不可。 




王猛走后的十年里,长安又下过许多次雪。苻坚总是去看,看到手指都冻得冰凉。除了苻融,他不许任何人陪着,苻融在的时候他经常和这个弟弟说起往昔的岁月,他们总是一起怀念王景略这个明媚又哀伤的名字。直到后来,苻融也永远丢在遥远的淝水畔,他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孤独者,下雪的时候他格外苍老,冰雪剥夺去他曾经澎湃的温度。 




他总想起王猛说,来世做一场大雪吧。




可哪一场雪是他呢? 




要怎样的一场雪,安慰他、拯救他,并且永远爱他。 




建元二十一年的秋天很冷,寂寞的佛像肃穆又残破,在无数光影交错里永远沉默。寒风入骨,苻坚就会想,今年的雪,大概会来得格外早吧。 




八月的一个夜里,苻坚梦到了一场大雪,他从小生长在北方,却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大雪。梦里的一切都是洁白的,这一片雪白却并不冰冷,它们轻柔、温和,忽远忽近、若即若离地缠绕着他。 




雪域的尽头,苻坚看到故人。王猛站在那里,穿着漂亮的白衣,像雪一样的白,像月光,像飞霜,像一切留不住的东西。 




十年生死,乾坤翻覆。激烈的凄惨的都匆匆逝去,畅快的苦痛的都归于沉寂,梦里梦外,苻坚都未曾再见过王猛。他甚至都很少到王猛坟上去,他讨厌神道边故作紧张的石佣,他也讨厌那些看起来永远不会老去的松柏,它们总是一副刻板的样子,好像非要提醒他,曾经嬉笑怒骂的人已经被风霜雨雪侵蚀去血肉,与永不会复燃的理想一起长眠黄土。 




可是现在,这个人就站在那里,音容笑貌一如十年前长安落雪的时候,好像此刻的重逢是不可置疑的现实,而那起落跌宕的十年,才是一场沉浮的荒唐大梦。 




苻坚的眼睛很快湿润了,或许是因为落雪就在他的眼角融化,他试着朝那个人伸出手去,他说,景略,雪化了。 




王猛唇边轻微的叹息很快消失在风里微不可闻,他笑起来,还像是夏天一样的温度。他也伸出手去,握住苻坚的手指,一如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,自比于玄德遇孔明的时候。 




就在两个人肌肤相触的一瞬间,王猛宽大的、雪白的袍袖突然翻涌起来,莹白的雪花像是蝴蝶,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翩翩飞来。苻坚的瞳孔如赤子一般清澈,王猛好像是带着他飞起来,越过战火和高山,他低下头,看见山川是大地的经脉,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凸显蔓延。 




长安不过是一粒草芥,淝水比不上一根发丝。 




王猛对他说,陛下,我们看雪去。








第二天,苻坚被缢于佛寺中。




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,父老乡亲们还在传说,苻天王死的那一日,新平曾下过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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